标题：每个人都是这个全球化时代的“移民”

    入围深圳读书月“年度十大好书”评选100种初选书目的薛忆沩新作《希拉里、密和、我》，讲述的是一个“异乡”故事，有关移民生活，有关“回家”，在这个全球化时代，这样的故事真切而引人思考。本版两篇评论，从不同角度解析了这本书的思想图景和写作技艺。

    如人们所看到的，薛忆沩的长篇新作《希拉里、密和、我》正是一幕发生在“全球化的大时代”的“异乡”故事。

    在蒙特利尔那个奇特的冬天里，妻子的去世与女儿的出走，让“我”陷入了空前的精神危机：“我清楚地意识到与上一个冬天相比，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已经彻底改变了：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丈夫，我也已经不再是一个父亲，已经不再是一个业主，甚至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。”在绝望与虚无的境地里，“我”的内心一片灰暗，那些悲伤、孤独，以及“深不可测的冷”也席卷而来。

    然而幸运的是，冰天雪地的皇家山上，两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同时进入了“我”面临崩溃的生活：一个是“健康的病人”希拉里；一个是坐在轮椅上，在寒冬的海狸湖边埋头写作的密和。这两个奇特的生命用她们的矛盾激活了“我”几乎已经被日常生活窒息的好奇：对生活本身的强烈好奇。对他人的好奇，不正是人类的原始天性吗？这强烈的好奇不仅让“我”对“未来”产生了憧憬和焦虑，也让我对“现在”产生了从没有过的充实和饱满的感觉。而更神奇的是，它甚至让“我”对“过去”也产生了全新的认识。

    小说讲述的是那个孤独的异乡人，在生命被抛掷进无尽的虚空之后所遭遇的生命奇迹。在此，“三颗微不足道的沙粒”被这个时代的潮汐带到了皇家山上。在这迷人的瞬间，“时间像玫瑰一样绽放”，三条不断交叉的命运轨迹相互策应，互成镜像，如同一首奏鸣曲的三个乐章，而生存的价值与意义，以及“生活的全景”的曙光，也在这命运的奏鸣中渐次呈现。这也是薛忆沩小说惯用的招数。在他那里，历史与现实的故事永远在“内心的风景”中寻找合适的契机，以便碰撞出辽远深邃的人性火花，而叙事中不经意的多重聚焦也只为勾连起人物晦暗幽深的过往。在此，记忆与想象的深渊一旦被有效打开，便能让人见识人物内心的情感风暴所具有的撼人心魄的力量。

    《希拉里、密和、我》便试图运用三个人物背后充满悬念的故事讲述生命的真相，展示现代人在全球化时代的生存困境。小说成功地运用了类似于侦探小说的叙事结构，在三人的轮番出场中，竭力捕捉谜一样的女人们“最黑暗的记忆”。小说之中，她们何以如此的疑问，构成了故事最大的悬念。尽管在此，无论是将希拉里与密和牢牢囚禁的“最黑暗的记忆”，还是“我”被死去的妻子所苦苦追索的所谓“真相”，最后所展开的情节原委，看上去都像是一些俗套化的丑闻与创伤，但其故事的节奏操持与情感把控还是做到了恰到好处，整个小说始终沉浸在忧郁和幻灭的情绪之中，让人难以自持。

    作为冰天雪地的蒙特利尔的最大奇迹，希拉里和密和终究将“我”从绝望中拯救了出来。“希拉里和密和同时进入了我的生活。她们散发出不同的能量，就像一对难以调和的矛盾”。然而，她们的经历又似乎与“我”完全重叠，以至于当我们回头重新审视时才赫然发现，她们的出现如此突然，消失又极为迅捷，这些都让人怀疑她们是否真的存在。或许，她们只是“我”孤独的境遇中“心造的幻影”，只为映照自我内心的郁结。若非如此，她们之间为何也有着在我看来无法知晓的“默契”；甚至她们的遭际，那些“最黑暗的记忆”的隐秘“细节”与“真相”，都已然在“我”的梦中预先出现。或许，她们真的只是“我”对已经死去的夫妻关系的“补充”，以及绝望的心境中对于“生活全景”的想像与自我慰藉。无论是希拉里还是密和，其实都是“我”的不同侧面的展现。

    在小说结尾，“我”借“王隐士”的洞见，不经意地剖露自己的心迹：“移民最大的神秘之处就是它让移民的人永远都只能过着移民的生活，永远都不可能回到自己的‘家’。‘回家’对移民的人意味着第二次‘移民’……‘你永远回不了家，你是所有地方的陌生人！’”对密和来说是这样，移民所造成的情感创伤，构成了她苦痛的根源；而对神秘的希拉里亦是如此，“移民”的经历让她沦为“最黑暗的记忆”的死囚；而对小说中的“我”来说，移民更是不折不扣的残忍选择，“我”所遭遇的婚姻危机，正是妻子至死追问的“真相”。薛忆沩试图借此捕捉这样一个真相：在全球化大时代，人与人的关系复杂而脆弱，而我们生活的世界也越来越虚假，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全球化时代的“移民”：“最深的孤独其实就是因为抓不住真实而产生的孤独，而最浓的乡愁就是对‘真实’这最神圣的故乡的乡愁。”

    除了深切的忧郁与刻骨的孤独，小说的字里行间，还弥漫着更为复杂的情绪。那些一闪而过的思想火花，有关于移民与孤独的现实议题，有关于爱情与婚姻的抽象哲思，更有关于偶然与必然的形而上追问，这些故事之外的旁逸斜出的思索与论辩，表明了作者的故事其实也寄寓了晦暗难言的思想郁结，这当然呈现出其高度的思想追求与形而上思索，但同时也使得小说被负载了太多的意义指涉，让人无法对它的全部意涵做出清晰的辨认。

    当然，在这所有的意涵中，“和解”的意味最值得人们回味。小说中的人物都深陷孤独，几乎所有的下一代都与他们的父辈关系紧张，然而，时间总会冲淡一切，最后的“和解”必然降临，用小说的话说，这既是“偶然”，也是“必然”。故事的结尾之处，绝望之后的“和解”来得如此突然，出乎所有人意料；而“温馨”的护士长，则终究让“我”有了淡淡的归宿感。这无疑是生活的意外的馈赠，而经过了整个冬天的喜悦和忧伤，这种馈赠所带来的情绪缓解也是必需的。在此，故事的逆转固然是为了让叙事安全着陆，但小说的整体情绪仍然没有完全荡涤。一切都看上去安详无比，却也危机四伏，但这短暂的安稳却又让人心生温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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